1999年春天的一日,一位蓄长发戴耳环的艺术家男人,来到延安。他站在我们校园里,对我说:你还没有上网?待我回答了之后,他吃惊得瞪大眼睛,随即皱起了眉头。他站在操场上,背后是延安大学登上吉尼斯世界记录的巨大窑洞群,一阵黄土风尘卷来,长发飘飘,面目忧愁,就好像一个21世纪的先进人面对20世纪的落后人,怒其冥顽不化,哀其愚昧不争,要教育我吧,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我的这位很有使命感的艺术家朋友,在他离开黄土高坡的时候,特意从延安机场打来电话。话的意思是说,你处在如此偏僻的不毛之地,如果再不上网主动开阔眼界,跟上世界潮流,你还写作哩,能写出个屁!
被人这么冷头热脸地骂了一场,我便怀揣重石惴惴不安地走向网际。谁不想凭空生出一双翅膀飞遍太空,谁不想走在时尚前列,做弄潮儿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?我开始上网,先来一回虚拟白宫旅游,发几封E-mail,找当今最流行的问题看别人在共商何等大计,到聊天室听大家说些什么……
不得不坦诚地说,我很失望。叫我失望的并不是网上事物不够丰富,相反那真是姹紫嫣红开遍。我的失望是对上网期望过高,一旦看清,必得从高空跌下来,面对现实,我当然鼻青脸肿。那以后我又回到原来的生活秩序里去,依然布衣布裤宽松着,电脑前写我的字,只偶尔上网看看头条新闻。任世界千变万化,我能做的只能是从手头开始。万里长征,蚂蚁搬家,明知道那不过是个神话,但你心中还非得有那么个神话支撑不可。
一日,曾与我一道游走四方的好友来访,把我从电脑前拽起来,屁股上踹了一脚。她仰天大笑落坐沙发,凝视着我说:亲爱的,久不见你,听人说你在上网,原来你做了网虫,怪不得哩。我看她细眉细眼甜甜相,却寸头染成黄褐色,全身男人衣裤,腰间挎手机传呼机二件,她顽皮地来一句:手机呼机商务通,缺一不可。然后,我与她像一对鸟儿你啄我一嘴,我啄你一嘴,我们说起个共识的熟人,属女同胞,号称阁下。阁下上网上到人鬼不分的程度,人喊她几声分文不动,没人喊,她却转过头,来一声“嗯?”。阁下买了一冰箱的面包,叫公司送来几大瓶水,整日只喝水吃面包,足不出户赖在网上。她在实验人只有电脑抛弃亲情爱情能不能生活下去,她的答案是肯定的。最叫我好笑的是,她在网上青青校园聊天室里,装扮成男孩,取名阳光,结识得一位才华过人的大四女生,名叫树苗。这两人整日里阳光对树苗说,树苗对阳光说,两人遥相呼应,投桃换李,每天晚上准时约会网上,谈得心花怒放。半年以后,火从心里烧到非见面见身体的程度,阳光由于是女扮男装,心虚着不敢贸然前往,思谋再三忍痛割爱告诉人家她是个女的,但为了爱情她愿意为她去做变性手术。没想到对方说,哇,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,这下我们拉平了,谁也不欠谁,因为我是男扮女装。树苗还说,既然我俩是异性相吸,我们从网上转入实际,继续战斗,演一出人间爱情绝唱,誓将革命进行到底,怎么样?但我的熟人阁下,这位取名阳光的人,似乎因此受了极大的伤害,望风而逃。自此,发誓再不进聊天室。
我女儿喜欢聊天室,是从女儿同学的母亲那里得知的。那位母亲不无忧患地讲述女儿的故事,她女儿在聊天室认识了一个男孩,一天打许多次长途电话,一次就给那男孩打60多元的电话。我不明白她家没有电脑女儿怎么上网,原来她女儿是与我女儿一起在我家的电脑上的网。我听了回家立即审问女儿是怎么回事,女儿笑眯眯,说上是上了,但她保证没有打过长途电话。
这以后,女儿上聊天室必得有我在旁督着,有男孩要她的地址电话姓名时,她就说“我妈妈……”,人家问,你妈妈在哪儿?她说我妈妈就在旁边,这让那些名叫牛逼、未来、过客、深水蓝、风一样的男孩、我心狂野等未知男女的网上朋友很失望。仿佛我是崔莺莺的母亲,不让女儿到后花园里看蝴蝶双飞,怕女儿从小受异性感染。我看聊天室里大多属胡说八道,先是户口调查:你在哪儿?你多大了?再是表达爱情:我俩真有缘分,你的电话是多少?其实三言两句话,何爱之有!我女儿用悄悄话形式跟五六个人(是人是狗分不清,因为在网上谁知道你不是一条狗)同时聊天,因为打字不太快急得口里大呼小叫,累出一头大汗。人家是大四的她就说自己是大一的,人家是高三的她立马说自己是高一的,年龄随初中、高中、大学不停地变化,我说你怎能这样,她说:这有什么,不过是玩。你们大人不是也爱玩这玩那么?问她这聊天的乐趣在哪里,她脱口而出:骗人嘛,平时不能骗,在网上想骗谁就能骗谁,他又不知道!一次我骗人家是大学生,已经英语通过六级,把他们羡慕得不行,直说了不起,我们才四级刚过。后来我给人家说,我骗你们,我才刚上初中,把他们气得。
女儿说起聊天室骗人,说得嘻嘻哈哈,神采飞扬,我却心里有弓在弦上拉。任何给人益处的东西同时给人害处,益处愈大,害处愈大,始终成正比例。唯有正确利用,才不至于鱼舟上滩,乌云遮月。电脑这东西,大概也如此,正如水火。